艺术、教育与精神的镜像:对话崔德成(4C Gallery)
Mother of Success Founder Interview Series
采访 / Xiao He
自我介绍
Xiao He:
在节目最开始,可以请您为我们介绍一下自己吗?
崔德成(4C Gallery):
首先我是芝加哥艺术学院(SAIC)毕业的,跟你一样都有艺术背景。我当时是在绘画系(painting department)。现在我一方面是一个艺术家,但老实说这两年几乎没有时间去做作品。去年我回北京,和Yuan Museum 合作做了一个个展。这两年主要是在经营一个画廊。其实这个画廊本质上是一个文化机构的一部分。
对我来说,我会觉得未来的艺术发展会是更偏重消费(spending)和自我满足(self-pleasure),而不是一个 profession。现在我们谈论“艺术家”时,往往是通过做艺术去赚钱、去 build up 个人品牌,但我觉得未来不会是这样。人们会越来越多地去“花钱做艺术”,just for joy, for expression, for better life。
尤其是 AI 世界到来的时候,社会不再需要每个人都有固定工作,反而会有更多人去思考个人经验、精神世界。所以我现在做的事情,其实就是在为未来社会的这种精神转型做准备。
教育对我来说很重要,因为我并不是想卖产品,而是想探索艺术与社会之间的关系。让人们不只是买作品,而是理解创作、理解自己。
从“个体艺术家”到“教育者”
Xiao He:
我们都是从 SAIC 出来的,至少我在学校接受的教育是鼓励我们成为独立艺术家,去建立自己作为艺术家个体的身份。但我感觉你现在把“individual artist”的身份稍微放在了后面,反而更前面的是教育者、托举者的角色,帮助大众去提升、去感受。你觉得自己有这种转变吗?
崔德成:
其实我觉得没有区别。因为如果你把艺术定义为“传播思想”,那我现在做的事情,本身就是我的艺术创作。
对我来说,艺术家、教育者、画廊主这三个身份是互相扶持的。
我最开始做画廊,还有一个现实的原因:那时候我是 F1 留学生。其实我能很明显地感受到,虽然芝加哥的艺术教育已经非常成熟,但对于年轻的华裔艺术家来说,真正的展示窗口非常非常狭窄,尤其是能“养活自己”的机会几乎没有。
我算比较幸运,因为我的作品带一点装饰性(decorative)的风格,所以很多画廊愿意合作、帮我销售。但我身边很多优秀的同学,做 conceptual、installation、video 的,根本卖不出去。Grant 系统也很现实:每个族裔都扶持自己族裔的艺术家,而华裔这块非常弱。
结果就是,很多优秀的华裔青年艺术家毕业后就消失了。不是他们不优秀,而是市场容不下。所以我觉得,先做画廊是“当务之急”。让他们有展示的平台,有经济循环。
再往后,教育是自然的延伸。对我来说,这三个身份,艺术家、教育者、画廊主,其实是一体的。
生命的意义与艺术教育
Xiao He:
你刚提到帮助学生“提升”,我很好奇,这种提升具体是什么?你会怎么定义?
崔德成:
我觉得最核心的是:他们开始“找到生命的意义”。
很多人活着活着就麻木了。比如天天上班,一年比一年快,因为他没有继续向内探索自己。
我们的学生也一样。他们可能在 UCLA 做研究、在大厂工作。工作几年后就会陷入一种虚无主义:“我到底为什么活着?难道只是为了赚钱、升职、换新 iPhone 吗?”
我们的课程核心,就是帮他们重新认识世界、认识自己。
比如我们有绘画课,并不是教你最快速地画一个东西,而是第一步让你理解:“视觉是什么?” 你看到的世界,不一定是真实世界。
接着是“美学课”,其实就是哲学课。我们会带学生去看历史上人类是如何给这个世界下定义、如何理解“意义”。慢慢地,他们会在自己的内心里,找到属于自己的判断系统:什么是好的、什么是不好的,什么是想要的、什么是不想要的。
我印象很深,有个学生是一位全职母亲。她说有一天她的孩子对她说:“妈妈最近又活过来了。”
她意识到,是因为那天送完孩子上学,她会来画画。那一刻,她觉得生活又有了希望。
硅谷与洛杉矶:不同的文化节奏
Xiao He:
我在硅谷这边也看到很多这样的情况。
身边很多朋友三十出头,在大公司工作了几年,收入稳定了,也不愁签证了,但突然变得非常焦虑和迷茫。他们会问:“我能不能再回到艺术?我能不能通过创作重新认识自己?”
我记得你们当时在选城市的时候,考虑过纽约、旧金山、洛杉矶,最后选择了洛杉矶。为什么没有留在湾区?
崔德成:
其实洛杉矶和硅谷都可以,但相比较而言,洛杉矶的文化氛围更好一点,没有那么紧张。湾区的生活节奏太快了:大家都在还房贷、养孩子。
人对艺术的兴趣,往往出现在“空虚”之后。但湾区的人还没到那个阶段。
他们的艺术消费更多是“补偿式”的:“我上班太累了,这幅画让我放松,我买回家值得。”
但洛杉矶的观众更注重精神共鸣。他们可能不急着买,但更愿意讨论。
当然,艺术市场的成熟离不开教育。审美要从教育开始。只有当观众能独立判断作品、理解价值系统时,艺术生态才真正成立。
什么是“美育的成功”?
Xiao He:
那你觉得什么时候能算“美育成功”?
崔德成:
当学生能看一幅作品,自己在心里有一个“心理价位”的时候。
他可以自己判断这幅作品值多少钱、他想不想买,而不是依赖别人告诉他。
艺术市场其实是话语权的竞争。
很多人不敢买艺术品,是因为他们没有自己的判断系统,也不信任别人。
尤其在当代艺术中——一个香蕉贴在墙上都能卖几百万——更让人迷茫。
所以,美育的成功,不是教会学生什么是“正确”的,而是让他们建立属于自己的 value system。
关于审美与多样性
Xiao He:
那如果学生坚持“写实才是好艺术”,你会怎么引导?
崔德成:
我觉得每一种审美都值得尊重。重点不在于“画得像不像”,而在于你能不能在创作中感受到“快感”。那种快感可以是感动、崇高,也可以是共鸣。每个人获得的途径不一样。我们要做的,就是让他们去尝试。只要你能强烈地感受到“喜欢”,那就够了。
创作是一面镜子
Xiao He:
我觉得你刚刚说的“试一试”特别好。你怎么定义“试”?
崔德成:
在我看来,艺术史像是输入,而创作像是输出。创作就像照镜子。
人不照镜子,看不见自己;不创作,也看不见自己的精神。
你不写下东西,其实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;
你不画,也不知道自己内心真正渴望什么。
比如说,你为什么喜欢黄色?为什么用蓝色?那背后一定有某种偏爱,也许是身体的,也许是精神的,也许关联着某段记忆。
只有在创作中,你的潜意识才会被显影。
从觉察到自由选择
Xiao He:
那当学员通过创作更了解自己之后呢?他们有了这种觉察,然后呢?
崔德成:
我觉得“不需要再然后”。“然后”是他们的选择。
作为教育者,我能做的,是帮助他们看到自己:你现在的状态是什么?你喜欢吗?至于之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,那是他们自己的决定。
这其实有点像 therapy。我只是帮他们照见自己。
关于“艺术疗愈”与“社会雕塑”
Xiao He:
你会把自己看作是 art therapist 吗?这个词很重,我觉得承载了很多意义。也很好奇你怎么看。
崔德成:
我通常不太用这个词。名字其实不重要。喜欢就好。我其实更像是在做一种社会雕塑(social sculpture):让人们的生命重新绽放。
我并不是要把学生“塑造”成我想要的样子,而是让他们的生命自然展开。这就是我想做的事。
推荐书籍
Xiao He:
在采访的最后,我们通常会请嘉宾推荐一本书、电影或艺术家。
崔德成:
我想推荐叔本华(Schopenhauer)。我二十岁第一次读他的书,当时震撼很大。他的语言风格非常极端,但我觉得,极端才有力量。
他写的内容和现在也很贴近,他也在为这个世界的“无法理解”而焦虑。这点让我特别有共鸣。